夏日进行曲（一）
“芥川，你知道吗？这个时候，海边的云是会被暂停，白色的棉团留在蓝壁纸上，一停就是一天。”
白发少年趴在课桌上微微偏颅向身侧的同伴低语着，今年的夏日好像比往日更要炎热，也有可能是城市与乡下不同的原因，中岛想。仿佛是错觉一般，他总觉得东京高楼间狭窄的阳光要比乡间麦田中毫无遮拦的炽热光线温度更甚。城市是闷热的，汽车油箱中的油被气浪烤出，变成肉眼不可见的黏稠气体附在柏油路的表层，连蝉都懒得鸣叫。他和芥川正坐在帝都大学的自习室里，冷气带来的寒意让少年把双臂收得更紧了些，脸颊埋在臂弯中，只露出毛茸茸的发顶。
中岛身为帝都大学的大一新生，和同一所高中毕业的芥川不同，他在对城市满怀憧憬时仍追忆着乡下从麦穗间穿过的微风。而芥川，他那苍白的肤色和一众从土路上走出的学子都不同。芥川是身体细弱的少年，高中三年在晨练时总是找不到他的身影。中岛和芥川成为友人后，课下最常去的地方便就成了保健室，每日早修开始时，白发少年从口袋里拿出尚有余温的水煮蛋便是两人今日交流的开始。那枚白色的水煮蛋起先是敦的母亲要求敦带给芥川的，中岛在晚饭时向父母提起了从城市里转来的学生芥川，正在吃饭的母亲放慢了咀嚼的动作细细听着，时不时向敦发问两句关于新同学的问题。“同学之间应该互相照拂，”第二天的清晨，母亲把要去学校的敦送至玄关口，将手中的水煮蛋递了过去。母亲说。“那个叫芥川的孩子一个人住在这里，如果没有朋友的话，就太孤单了。”中岛敦听了母亲的话后点了点头，从她的手指中接过有些发烫的水煮蛋，将其小心地放进了校裤的口袋中。
早修尚未开始时就得到了一份礼物，这是芥川从未想过的。高中不比国中或是小学，高中生们已经懂得了距离感，懂得了人与人的不同。哪怕是在乡下，和敦一样善良赤诚的少年也不多见了。少年人的善意和朦胧的恶大多都内敛地收在皮囊之下，随着时间的推移，乌云变薄，才泄出柔和的光线。中岛像是太阳，他指尖的温度要比在口袋里装的水煮蛋的温度还要热上几分。芥川迟疑着思索，推拒的最后还是被对方执着地将鸡蛋塞进手中。他轻握着带有余温的鸡蛋，心中暗定等至下课便将饭盒中的纳豆年糕分给对方。中岛则在为对方收下了水煮蛋而开心着，嘴角毫无遮掩地扬起独属于少年人的弧度。
中岛和芥川至后来无疑是成了朋友，两人的成绩在学校中也是属于佼佼者，最后便一同考上了东京的大学。但他们之间也有着秘密，独属于敦的秘密。高三时两人经常一同复习，有时在对方家中复习到晚了便会留宿。在一个夏夜，敦在芥川家复习将至半夜，和往常一样简单地冲过澡后便回到了和芥川一同复习的小案旁。当时的芥川可能是因为太过疲倦已经睡着，脸颊趴在书本上，一侧的鬓发被压在下面。一旁的电风扇在吹着小风，使对方另一侧在耳边的鬓发轻轻抖动着，细弱的呼吸声也被风扇的风声掩去。敦看着芥川半侧出的睡颜，半张的嘴唇好像是刚喝过水，因为炎热的夏日而随之呼吸吐出带有湿意的热气。芥川睡得很安稳，但因为天气的原因，额前，侧颈等上身裸露在外的皮肤都沾了一层细汗，在白炽灯下显得有些晶莹，像水果上的露珠一般。敦不自觉地喉结滚动吞了吞口水，觉得刚被冷水冲去的燥热又爬上了后背。他随着蝉鸣声俯身向前了，在嘴唇触上对方微凉的脸颊上时又闭上双眼。敦的内心好像是在水底绽放的烟花一般，他的感觉像是在亲吻新摘下的蜜桃，也像是在亲吻林间的白鹿，紧张，欣喜的同时又在担忧对方被自己惊醒后逃走。他像是在做梦，在梦醒时又猛地抽身后侧，原因是自己的心跳声太大了。他想，在靠近一会，会把芥川吵醒的。
这个秘密留在他心中，逐渐变成了某种植物的肥料。少年扎根在绿荫下的黑土中呆呆伫立，任由细小的杉木从口鼻探出向上生长，最终结出的红果与云朵接吻。等到芥川路过时，敦用眼神小小地向他求助但被人无视。芥川向敦走去，确切地说，芥川向名为中岛敦的植物少年走去。他在敦面前站定，然后抬手去扯下鲜艳的红果塞进口中，用惨白的齿细细咀嚼，将汁水和果肉都咽下。敦眼都不眨地注视着芥川，仿佛他真成了植物。等到他看到芥川脖颈中间的喉结滚动最后一次后，芥川又向他靠近了，几乎是在跳贴面舞一般，他闻到对方白衬衣上皂角的气息，嗅觉又立刻被酸甜味紧封。植物少年的嘴唇上传来柔软的触感，是芥川吻了他，芥川的嘴唇触碰上他的嘴唇，酸甜的味道是从芥川的口中溢出的。
敦趴在小桌上睡着了，芥川在换书的时候看到。他翻书的手指停顿了一下，目光在自习室游离一圈后又移回了伏在桌上的少年身上。芥川的手指仿佛不受自己控制一般地向敦靠近了。他抬手戳上敦的脸颊，随着敦的呼吸一下又一下，窗外的树上突兀地传来一阵蝉鸣声。蝉鸣，芥川想，他想起了曾在夏夜中做过的一个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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